夏威夷

我不是A學生。 從小成績一直不怎麼突出，但也偶得老師疼愛。大概是積極的學習態度討老師歡心，所以一直以來雖不是甲等學生，也會有一種自 信和驕傲。在校是學生的領袖，老師的寵兒，在家又是幼女，不知天下之大，坐井觀天。來到美國，方知所學只是皮毛，一直賴以生存的「小聰明」也毫無用武之 地。眼見成績每況愈下，心中除了乾著急，也沒有別的辦法，書到用時方恨少，我還未到「用時」，便覺腦袋竟空空如也。快將踏入二十關頭，仍是草包一個，還真 可悲。 這裡的學習氣氛跟香港很不一樣，比較輕鬆，所謂輕鬆，不見得等同輕易。同學們不會常把讀書緊張掛在嘴邊，但心裡都有個譜。我的主修 是傳理，同學們意見很多，想法很特別，每每到了上課的時候，總覺置身奇妙世界，進入忘我狀態; 但更多的時候，會自顧自的在座位上掙扎，到底要不要舉手發言，到得下定決心，組織好操辭，時機已過，不好意思，下回請早。 來了這裡一年多，當過餐廳經理，婦女會的副會長，學會的副會長，現在又是系的教授助理了，但膽子仍是很小。有時候，我欠的只是主動，不肯拿下的只是那張沒有用的薄臉皮。 我雖沒有A的成績，我也無法介意。但我更想要的，是以前那種A的態度。

這天晚上，我實在受不了房間的悶熱，一個人到附近走走。 不知已多久沒這樣靜靜地享受寧靜的夜晚，放空腦袋什麼也不想。 走到有鞦韆的小公園，童心一起，便坐 了上去，盪啊盪的，想到以前一起到這個公園盪鞦韆的人，幾乎都不在了，有的在香港，有的在外國，四散東西。想最初一起來這個小鎮唸書的人，一個個的走，心 裡好不難受，不知等他們回來後，我還是不是仍呆在這裡。 過了不知多久，頭疼也消失了，便慢慢地踱回家，心裡真感激可以來這裡。 這夜，微風吹著我凌亂的頭 髮，也吹散了心中的鬱悶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零晨三時訐，房間電話忽然發瘋似的響過不停。 我半睡半醒地拿起聽筒，說:「你好……」心裡嘟嚷著是誰那麼斗膽敢打擾本大爺的好夢。話筒傳 來一把女聲:「你好嗎?」她的聲音尖尖細細，讓我不禁毛骨悚然。我迷迷糊糊的猶疑地回答說:「我很好……謝謝你……」然後她又壓低聲音， 惟恐別人會聽到她問我從哪裡來、在幹什麼等等一連串的問題，我那時頭腦還沒反應過來，便都乖乖地一一回答了。後來說了幾句，我終於發覺有一點不太對勁，便 趕緊問「她」:「你是誰?」「我是John!」我心裡低聲咒罵了一句，John是哪位啊﹖我狐疑地想我到底認不認識這人——忽然「她」說 : 「我喜歡你! 」聽到這裡我整個人突然就醒了七分，忙不迭把電話掛了。 隔天醒來，把事情反覆地想了又想，心中不禁暗罵自己的愚昧，我壓根兒不應回答她的問話啊!只怪自己睡得太香，疏於防範，幸好沒真的給問出什麼來，要不然後果真不堪設想……

我有一個韓國來的女同事，說話時陰聲細氣的，稍一分神，大概又請再說一次吧。她長得活像個觀音菩薩，陶瓷般白晢細緻的 臉龐，配上一雙像會笑的眼睛，她看起來就鐡定是個賢妻良母。有時侯大家在吵吵鬧鬧，她也只微笑看看我們，然後又埋頭靜靜地繼續工作，我有時甚至懷疑她是不 是掉到凡間的仙女，不然她怎麼會如斯脫俗?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，我們一起工作時，總有不合，或許大家都是固執的人，所以我們之間總有一些小火花。而這些火花讓我們總是話不投機，有時想跟她說說話兒，看到她陌生的笑容，便又卻步。 打從第一天認識她，我們中間便有一道無形的牆，我從沒想過一個小小的念頭足以打破那道隔膜。 一天忽然聽到她辭職的消息，我愕然地看著她，問道:「為什麼這麼突然?」她說功課太忙，應付不來。這天晚上是我倆最後 一次合作。我邊擦著桌子，邊想著她的未來。這夜，她顯得更安靜。我瞅瞅她，心中的不捨湧上心頭。我小心翼翼地打開話匣子，說:「你…..將來想要當什 麼?」她一臉迷惘地看著我，彷彿我問了個天下間最難的問題似的。我漫不經心地緩緩說道:「我覺得你會是一個好媽媽……」她忽略愣住了，不可思議地 看著我，問道:「為什麼?」「不為什麼，只是一種直覺。」我說。她急道:「你知道嗎?我剛剛一直在想將來我要幹些什麼，而當個好母親正正是我心中最大的渴 望。」也許離別會讓人產生異於平常的情緒，我們那時心中都很激動，覺得知己也不過如此。我們繼續聊了很多將來，談了許多個人的想法。 最後她還是離開了，但每次偶遇，都讓我想起那段對話，都讓我想起那種微妙的知心感覺。

如果我說，十分想念香港的颱風，這樣會不會有點太奇怪?  這裡明明說會有颱風要來，要來了要來了。來了好幾天還是要來不來，這裡的颱風好像有點太大牌! 雨呢?風呢?好不容易，大雨千呼萬喚始出來，結果下了沒幾分鐘卻又停了，真教人失望透了。結果颱風變了颶風，颶風又變了不知什麼氣壓，我可真給氣壞了。你 該不會打算就這樣悄悄地離我們而去吧? 風還沒吹過啊，這麼熱教我要怎辦?  我的功課還沒寫那要怎辦?  我家裡的食物買了一堆要怎辦?  天空又灰沉沉的一大片，地上又有幾隻(塊)被車子輾過的青蛙，好像腸子都被壓到擠了出來，是一幅何等平常而噁心的畫面。 記得上年的大雨，讓整個夏威夷停電了一天，什麼也看不見。踩在是水和泥也分不出的地上，那種徬徨無助的心情還很深刻。 這裡的排水系統接近原始境界，於是隔天整個學校給淹成一片大海，最深的水還到膝蓋以上的位置。記得那天還與別人有約，我十分守信地越過那片汪洋大海，在大 雨中默默等了個十五分鐘，雨著實下得有點過份了，我便打道回府。回去的時候遇見朋友，便一起到附近的房子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人。走過別人門口的時候還遭 人白眼，因為我們走過時，把水都逼進他們屋裡，這不是好心做壞事是什麼?  後來花了一整個早上清理一戶人家的水。屋內實在淹得太厲害了，我們用沙包，用木板隔著一直湧進屋內的水，一邊用水桶把屋內的水弄出去。直到中午，大家都累 了，竟聽說附近有一家人才剛起床，發覺房子已經淹得很厲害，我真大惑不解，他們被我們的噪音吵了那麼久居然還不醒覺，佩服佩服。 回到家裡，發現電話濕了，書也濕了，而我本身也是從頭到腳濕個徹底……

某天早晨，我在上學的路上看到一隻母雞身後跟著一群小雞，小雞們 搖頭晃腦的逗趣模樣讓我禁不住多看了幾眼。 忽然母雞一躍跳上石級的另一邊，小雞們也隨之趺趺撞撞地跳上石級鑽到草叢裡去。 其中一隻小雞沒注意到牠的家人早 已越過石級，可憐的牠一回過神來，就只剩牠自己一個了。 看見牠慌惶地在那邊來回奔跑，卻看不見兄弟們的半點影子，那可真糟糕了!   牠在那邊苦苦哀號，吱吱的叫得我的心都痛了，正猶疑要不要把小雞往石級上送之際，一對老先生太太對我微笑說:「這些小雞們每天都像這樣努力地想要越過牆的 另一邊。」 我忽然明白，這是小雞們學習成長的其中一環，沒嘗過獨單慌惶的滋味又如何了解跟隨媽媽的腳步是多麼重要?  重要的是媽媽永遠都在石級的另一邊等，等我們有一天有能力靠自己越過困難，她會有多快樂?   落單的小雞並沒有落單，牠只是在學習長大而已。

中國人過年喜歡大吃大喝，豐盛的團年飯鋪滿一桌，還得吃剩一點，象徵年年有餘—反正過個肥年是初春的習俗，而遠在夏威夷的我也不忘盡一點中國人的本份，吃得肥肥白白。 問題來了，從小體重一直過輕的我，從來不了解減肥之苦。如今風水輪流轉，那些被我取笑過太胖的老兄，多有得罪，有怪莫怪。來了這裡五個多月，每天吃學校餐廳的自助餐，雖然味道十分一般，可是身形卻一直膨脹起來，當我發覺腰帶再無用武之地時，我便知道減肥的日子始終要來了。 嘴裡嚷著要減肥已經好幾個月，可是總屢戰屢敗，什麼晚上不吃、做運動、多吃菜等等一系列計劃不用多久便舉腳投降。我看 著鏡中的自己，有衝動一拳打破眼前這塊誠實的照妖鏡，轉身踏出洗手間的一刻，心中燃起熊熊烈火，誓要減肥。回到餐廳，卻還是嘆一口氣「明天再減好了。」這 是減肥失敗者的經典必備台詞。 現在看著衣櫥裡80%穿不下的衣服，感到有心無力，改天或許把它們拿出來好好憑弔一番，算是為他們盡最後一點心意……

剛來的時候，鮮見下雨，每天都陽光充沛——那時還是仲夏。 偶見下雨了，剛想引吭高歌一曲南拳媽媽的<下雨天>，忽然又停雨了，掃興之至。真是來也怱怱，去也怱怱，你們到底趕著到哪兒去﹖更不可思議的是，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從雨天走到晴天，只需跨大一點點你的步伐，晴天就在咫尺之外。 剛 出席了一個爐邊聚會，剛好說到我們生活的重心放在哪裡呢——我這樣問自己。記得有一次看到兩個大男生在幾米之隔，跳來跳去，玩個不亦樂乎。這邊是晴，那邊 是雨。就是幾步之間，我們的下場可以完全改寫——雨無聲無色地侵佔原本晴天的範圍，結果其中一個男生安然無恙地「力保不濕」，另一位就變身「落湯雞」了。 我們是不是也該跨大一點步伐﹖重新劃定優先次序，劃出自己的安全範圍﹖當喜怒無常的雨來時，你會否被殺個措手不及呢﹖而我要做的只是，主動走出幾步而已。 東邊日出西邊雨，真是司空見慣了。 這陣子，<下雨天>已經不知唱到第幾遍了，雨還是下個沒完沒了……

一天晚上，我們到聖殿附近的小公園聊天，想不到卻有意外收穫…… 滿天星星的夜 空——就像芒果芝士乳酪蛋糕一樣——怎麼看、怎麼吃還是不會膩。我盪著鞦韆，達到最高點的時候猛然抬頭，「唔?」我是不是親了些什麼?  它們向我眨了眨小眼睛，是你們這些小傢伙偷親了我吧！我盪得更高了點，回吻了一下天上的小星星，然後倏忽我們的距離又拉到很遠很遠，我更用力點盪回去，這 次我們靠得更近了……忽遠忽近的感覺是不是讓我想到了什麼——一些很久很久喚不回來的回憶，就跟天上的繁星一樣的燦爛，可是卻離你已經很遠很遠， 觸不到，卻仍猶在耳…… 「愛是什麼?」友人忽道，打斷了我的思緒，卻讓我陷入更深的沉思。我不知道愛從何而來，更不知道沒有愛的 我們會變得怎樣，不過我只知道我不能沒有愛，因為這個地面上有太多愛我的人，也有太多我需要去愛的人——當然也有使我不由自主地愛的人。愛或許就像那剛剛 劃過的流星一樣，一剎那間便消失於銀河裡，但確確實實那麼存在過……